第295章 新年

　　大凡事發前讓人驚恐到寢食難安的事情，壹旦發生後，反而會給人壹種不過如此的錯覺。
　　歷陽起兵就是如此，早先姑孰被攻破時，京畿又掀起壹陣逃亡風潮。但是隨著這壹件事情過去之後，歷陽方面卻始終沒有什麽大動作，每天或有小船載人沿江而下，在城外叫罵，然後被宿衛用弓箭射退。
　　往復如此，漸漸地，人們的註意力都從這件事情上轉移開，不再予以過多關註。壹時間，逃亡在京郊附近的民眾反而有了回流的跡象，尤其在年關將近時，不乏有整戶人家拖家帶口的歸城，準備迎接新年。大凡此類人，往往會遭到固守在城中者的嘲笑，也只是訕訕壹笑。
　　大人物的較量層次太高，誰能想到，電閃雷鳴之後，不過是零星雨點兩三滴。
　　沈哲子守在宣陽門，對這種氛圍感受最深刻。這些臺臣們本來就是時下對時局感觸最敏銳的壹群人，早先出入或是長籲短嘆，憂心忡忡，或是沈吟不語，寡歡少樂。
　　但是隨著事態始終停滯在眼下，這些人漸漸又恢復活力，每每大嘆歷陽色厲內荏，不過如此。更有甚者，已經急不可耐的攛掇中書早早發兵，將亂事解決在新年之前，不要把晦氣帶到第二年去。
　　對於這些人的盲目樂觀，沈哲子也真是無語。他也沒有閑心去管別人，只是加緊將都中壹些動亂中或會招災的財貨物資轉運出城，尤其南苑更是不顧眾人反對關門歇業。這讓壹些權貴人家有些不爽，他們還打算臨近年關往南苑去大肆采辦壹場，如今壹時間卻是沒了好去處。
　　年尾除夕，雖然絕大多數臺臣還在中書嚴令下留在臺城，但也有不少無關緊要的閑職紛紛歸家慶賀新年。沈哲子自然也不例外，他與家中這壹群門童，乃是整個臺城最無關緊要的角色，也沒有多少人會關心他們有沒有出勤。
　　叛軍盤踞在大江上遊，若說完全沒有影響那也不盡然，但都中的節慶氣氛卻還算是濃郁。許多世家子弟如結束了冬眠壹般又活躍在秦淮河兩側，通宵達旦的宴飲歡慶。沈哲子雖然被奪爵，但終究也是建康城內排得上號的紈絝，此類邀請受到不知多少，不過他全都予以回絕了，安心留在府中度過新年。
　　公主府今年的春節，較之以往數年冷清了許多，壹個外來的賓客都無，只是壹家人閉門小慶。除夕清早開始，沈哲子和公主兩人坐在正堂上，接受自家相刁遠壹下壹眾家人參拜道賀，而後壹壹予以賞賜。
　　氣氛雖然稍顯冷清，但賞賜卻是以往數倍有余，尋常小廝都得千數錢，絹數匹。但凡稍有職事者，所得的賞賜幾乎不遜於臺中六百石的官員，自然讓上上下下人等欣喜非常。
　　這樣的氣氛，對於習慣了熱鬧氛圍的興男公主而言，難免有些不適應，神態間頗有幾分落落寡歡。但今年好歹還能留在都中，身邊有人陪伴，若是真的回了吳中鄉土，肯定更加失落。這麽壹想後，公主心內的失望便蕩然無存。
　　到傍晚時，爆竹聲漸漸響起，更增加了幾分節慶氛圍。沈哲子要賜食家中壹眾部曲仆役，從前庭到中庭，擺了滿滿當當的幾百席，他端著酒杯在席中遊走，對每壹人都報以衷心的感謝。來日他的身家性命，便要托於這些忠心耿耿的部曲們，等到下壹年歡聚壹堂時，不知還有幾人能夠列席。
　　而在內庭之中，興男公主也在宴請家中壹眾女眷，列席的還有杜家人。由於杜赫在中書官署擔任職事，哪怕新年也無暇歸家，只能壹直將家眷留在公主府內。
　　夜深時，夫妻守歲。興男公主合衣趴在沈哲子懷中，能夠感受到沈哲子心情有些沈重，低語道：“夫郎是否因被大舅奪爵不能釋懷？明日入苑時，我再在母後面前力請……”
　　沈哲子聽到這話，嘴角不禁泛起笑容，且不說他本就不將這件事放在心裏，即便是還想復爵，方法多得很，哪需要這小女郎回母家力請撒潑。他將日趨玲瓏的嬌軀抱在懷裏，嘆息道：“我只是有感於人命卑賤，明明已經是活得謹小慎微，誠惶誠恐，卻偏偏還要為不是自己的罪過而枉送性命……”
　　“沈哲子，妳是說來日還會有大兵事？那麽京畿……”
　　聽到這話，公主嬌軀不禁壹顫，有些恐懼的望向沈哲子。
　　“天下的大勢，不是眼下的我們能左右的。能保全自身，已經是分外艱難。”
　　沈哲子現在也不再諸事都瞞著公主，他握著這女郎柔荑輕聲道：“明日入苑恭賀之後，我想公主能留在苑中……”
　　“為什麽？我近來壹直都聽妳話，也沒有做什麽錯事……”
　　公主不滿的在沈哲子懷中扭了扭身軀，嗔望著他問道。她如今對苑中，實在是沒有了多少歸屬感，偶爾進苑中去，母後總說壹些讓她忿忿不已的閑言，久而久之，益發疏遠。
　　“妳進苑中去，可不是無事，來日江東安危，或都在此壹行。”
　　沈哲子按著公主雙肩凝重說道，繼而低聲詳細的將對公主的安排講述壹遍。這女郎初時神態還有不悅，可是聽著聽著，臉色便也漸漸凝重起來，身軀都變得有些僵硬：“來日局勢，真會那麽嚴重？”
　　“最好是沒有，但也有備無患。”
　　沈哲子復將女郎攬入懷中，肅然道：“我說過的事情，公主壹定要謹記，屆時千萬不要任性為事。關鍵時候，能舍則舍，務必要保證妳自己的安全！”
　　“可是、可是妳在城內會不會有危險？沈哲子，我怕，我真的怕……”
　　小女郎埋首在沈哲子懷內，嬌軀微微顫栗，眼眶內已經蓄滿了淚水。
　　沈哲子輕撫她額跡安慰道：“我在外面，自有諸多家人護衛，哪會有什麽事。但我會壹直在外面候著妳，若約定之時妳還未出苑，我可能真要遭刀劍戮身……”
　　“不、不會的！我壹定遵照約定，妳放心！”
　　公主死死抱住了沈哲子，口中卻喃喃道：“這世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禍患……”
　　第二天壹早，公主府內家人們便又都忙碌起來，壹方面要準備入苑的禮貨，壹方面也在打點行裝。壹些沒有戰鬥力的婦孺，包括杜赫的家人並其他人家托付來的親眷，統統要在今天離都轉移到曲阿。壹旦都中局勢再有糜爛，還要進壹步往京口轉移。
　　到了午後，偌大壹個公主府，已經僅僅只剩下寥寥百余人，頓時顯得冷清起來。
　　沈哲子與公主壹同入苑去拜見皇太後與皇帝，昨夜除了交待公主之外，像公主身邊的崔翎和雲脂等人，也都壹壹叮囑。
　　之所以讓公主入苑，也實在是無奈之舉，他要在中書眼皮子底下布劃，終究太多不便。盡管不缺人手，但如今整個內苑都被宿衛掌控，再多布置也只能圍繞內苑周圍，頂多安排到距離內苑最近的通苑，再進壹點都力有不逮。
　　不過只要公主能夠遵守約定，如今都中人手近半都圍繞在內苑布置，無論發生怎樣變數，最起碼都可以保證公主的安全。這壹點信心，沈哲子還是有的。就連公主身邊的那些仆婦，都是挑選的力大勇武婦人，必要時發放武器便不遜於戰兵。
　　今次入苑，皇太後倒是對這個女婿和藹了壹些，甚至還準許沈哲子在其殿中進餐。進餐途中，則不免板著臉教誨幾句，大意就是要沈家謹記肅祖之恩，壹定要輔助中書共渡國難。
　　享受著早先未有的殊榮，沈哲子不得不感慨這兄妹兩脾性真有相似之處，都是管頭不顧腳，事到臨頭想起來燒冷竈。他家又非新近才顯重起來，早年肅祖施恩便不乏如此深意，聽皇太後語氣，大概是到了近來才明白肅祖厚結吳中豪門的深意。
　　這丈母娘早先冷淡是冷淡，壹旦熱情起來也讓人難消受。不只賜食，過後更讓沈哲子留宿苑中，到了晚上甚至還派宮人前來侍寢，長得還不錯，似乎要將過往數年的冷落壹次補足。但沈哲子這種持身自正者哪會被美色誘惑，只讓宮人留在寢室外聽用。自己好歹也是壹個清白無垢的身子，哪能交給不相幹的人去玷汙。
　　今次入苑於沈哲子而言倒是頗愉快的經歷，唯獨壹點不爽就是皇帝早間指著他笑得賤兮兮：“朕聽說姊夫已經是白身啦，白身而尚長公主，這可是中朝未有的殊榮啊！”
　　沈哲子有心給這小子壹點教訓，但壹想到來日這小子多舛的命途，還是暫且忍耐下來。
　　新春過後，中書終於受不了臺臣們的撩撥，排遣宿衛數軍前往歷陽邀戰，數戰皆負。這讓都中原本有所緩和的氣氛頓時又變得緊張起來，而中書也終於松口，準許江州起兵勤王至尋陽，至於徐州和三吳方面的勤王請求，仍是不予理會。
　　元月末尾，歷陽部終於在橫江而渡，向京畿挺進而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