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

第十九回　生死之間
　　石砌的墻，墻上曬著漁網。
　　小蝶拉著孟星魂的手，他的手已因捕魚結網而生出了老繭。
　　她將他的手貼在自己溫暖光滑的臉上。
　　繁星滿天，孩子已在屋裏熟睡，現在正是壹天中最平靜恬寧的時候，也是完全屬於他們的時候。
　　每天到了這時候，他們都會互相依偎，傾聽彼此的呼吸、彼此的心跳；看星星升起、浪潮落下。
　　然後他們就會告訴自己：“我活過，我現在就正活著。”
　　因為他們彼此都令對方的生命變得有了價值，有了意義。
　　今夜的星光，和前夕並沒有什麽不同，但是人呢？
　　小蝶用他粗糙的手輕輕摩擦著自己的臉。
　　孟星魂忽然發覺她的臉漸漸潮濕。
　　“妳在哭？”
　　小蝶垂下頭，過了很久，才輕輕道：“今天我從廚房出來拿柴的時候，看到妳在收拾衣服。”
　　孟星魂的臉色蒼白，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，道：“我是在收拾衣服。”
　　小蝶道：“妳……妳要走？”
　　孟星魂的手冰冷，道：“我本來準備明天早上告訴妳的。”
　　小蝶赧然道：“我早就知道妳過不慣這種生活，妳走，我並不怨妳，可是我……我……”
　　她淚珠滴落，滴在孟星魂手上。
　　孟星魂道：“妳以為我要離開妳們，妳以為我壹走就不再回來？”
　　小蝶道：“我不敢想，什麽都不敢想。”
　　孟星魂道：“那麽我就告訴妳，我壹定會回來，無論什麽人、無論什麽事，都攔不住我。”
　　小蝶撲人他懷裏，流著淚道：“那麽妳為什麽要走？”
　　孟星魂長長吐口氣，目光遙視著遠方黑暗的海洋，道：“我要去找壹個人。”
　　小蝶道：“找誰？”
　　孟星魂沒有回答，過了很久，才淡淡道：“妳記不記得前兩天我在妳面前提起過壹個人？”
　　小蝶的身子突然僵硬。
　　孟星魂道：“我發現壹提起這個人，妳不但樣子立刻變了，連聲音都變了，而且那天晚上妳壹直不停地在做噩夢，像是有個人在夢中扼住了妳的喉嚨。”
　　他嘆了口氣，黯然道：“到那時我才想到，那個欺負妳、折磨妳、幾乎害了妳壹輩子的人，就是律香川！”
　　小蝶全身顫抖，顫聲道：“誰說是他？誰告訴妳的？”
　　孟星魂道：“用不著別人告訴我，其實早已該想到，只有他接近妳的機會最多；只有他才可以令妳對他全不防備；只有他才有機會欺負妳！”
　　小蝶身子搖晃著，似已無法支持。
　　孟星魂拉過張竹椅，讓她坐下來，又忍不住道：“但我還是想不通，妳為什麽不肯將這件事告訴老伯呢？妳本可以讓老伯對付他的。”
　　小蝶坐在那裏，還不停地發抖，不停地流淚，過了很久，才咬著嘴唇道：“妳知不知道他和老伯的關系？”
　　孟星魂道：“知道壹點。”
　　小蝶道：“老伯所有的秘密他都幾乎完全知道，老伯近年來的行動，幾乎都是他在暗中策劃的，老伯信任他，就像我信任他壹樣。”
　　孟星魂咬著牙，道：“他的確是個能令別人信任的人。”
　　小蝶道：“那時候我年紀還小，什麽事都不懂，將他就看成自己的大哥壹樣。”
　　她眼淚如泉水般流下，似已完全無法控制。
　　“他對我也很好，直到有壹天我發覺，只要對我多看了兩眼的人，常常就會無緣無故失蹤。
　　”我又發現這些人都已死在他手裏，所以我就問他，為什麽要這樣做？
　　“他說他這樣做全是為了我，他說那些人對我完全沒有好心。
　　”我雖然還是懷疑，卻也有幾分相信。他找我陪他喝酒，我就陪他喝了，因為我以前也陪著他喝酒。妳知道，老伯並不禁止我們喝酒。“
　　”等我醒來時，才發現……才發現……“
　　說到這裏，她又已泣不成聲。
　　孟星魂雙拳緊握，道：”那時妳為什麽不去告訴老伯？“
　　小蝶道：”因為他威脅我，假如我告發了他，他不但要殺我，而且還要背叛老伯，將老伯所有的秘密全都告訴敵人。“
　　孟星魂道：”所以妳就怕了？“
　　小蝶道：”我不能不怕，因為我知道他若背叛了老伯，那後果的確不堪設想，而且他的暗器又毒又狠，老伯常說他已可算是天下數壹數二的暗器名家，他非但隨時都可以殺了我，也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死老伯。“
　　孟星魂嘆道：”妳認為若是替他隱瞞了這件事，他就會忠心對待老伯？“
　　小蝶道：”因為他告訴我，他對我是真心的，只要我對他好，他就會壹心壹意地為我們孫家做事！“
　　孟星魂道：”妳相信了他？“
　　小蝶道：”那時我的確相信了，因為那時我還沒有看清他的真面目，還以為他是個人，誰知他竟連畜生都不如。“
　　她身子開始發抖，流著淚道：”老伯常說他喝酒最有節制，只有我才知道，他常常在半夜裏喝得爛醉如泥，而且壹喝醉就會無緣無故地打我，折磨我，但那時我發覺已太遲，因為……因為我肚裏已有了他的孩子。“
　　她的聲音嘶啞，斷斷續續地說了很久，才總算將這段話說完。
　　說完後她就倒在椅子上，似已完全崩潰。
　　孟星魂似乎也將崩潰。
　　小蝶忽又跳起來，拉住他的手，道：”妳能不能不去找他，現在我們豈非過得很好？像他那種人，老天自然會懲罰他的。“
　　孟星魂斷然道：”不行，我壹定要去找他。“
　　小蝶嘶聲道：”為什麽……為什麽？“
　　孟星魂道：”因為我若不去找他，我們這壹輩子都要活在他的陰影裏，永遠都好像被他扼住脖子。“
　　小蝶掩面而泣，道：”可是妳……“
　　孟星魂打斷她的話，道：”為了我們，我要去找他，為了老伯，我也非去找他不可。“
　　小蝶道：”為什麽？“
　　孟星魂道：”因為妳是老伯的女兒，因為老伯也放過我壹次，我不能不報答他！“
　　小蝶失聲道：”妳認為他會對老伯……“
　　孟星魂道：”我記得老伯對我說過壹句話。“
　　小蝶道：”他說什麽？“
　　孟星魂道：”他說只憑陸漫天壹個人，絕不敢背叛他，幕後必定還另有主使的人。“
　　小蝶道：”妳認為主使背叛老伯的人就是律香川？“
　　孟星魂恨恨道：”他既然對妳做出這種事，還有什麽事做不出的？“
　　小蝶道：”可是……可是他接近老伯的機會很多，以他的暗器功夫，時常都有機會暗算老伯，他為什麽壹直沒有下手呢？“
　　孟星魂沈吟著，道：”也許他壹直在等機會，不敢輕舉妄動，也許他知道老伯的朋友很多，而且都對老伯很忠心，也怕別的人找他報復！“
　　他想了想，接著又道：”最重要的，他背叛老伯顯然是為了老伯的地位和財產，所以他壹直要等老伯將壹切交給他之後才會下手，所以這些年來，他壹直用盡各種方法，使得老伯對他越來越信任。“
　　小蝶的眼淚忽然停止，悲哀和痛苦忽然已變為恐懼。
　　孟星魂長長嘆了口氣，道：”我只希望現在趕去還來得及。“
　　小蝶咬緊嘴唇，嘆聲道：”但妳壹定要小心他的暗器，他的暗器實在太可怕……“
　　暗器已射人老伯的背脊。
　　自歡樂的巔峰突然跌入死亡，那種感覺很少有人能想像得到。
　　就算老伯都不能。
　　但現在他卻已感覺到——就算感覺到也形容不出。
　　忽然自高樓失足，忽然自光明跌入黑暗的無底深淵……就連這些感覺都沒有老伯現在所體驗到的感覺更可怕。
　　因為他已看到站在他床前的赫然是律香川。
　　正是他最信任的人；他的朋友，他的兒子。
　　律香川臉上壹點表情都沒有，冷冷地看著他，忽然道：”我用的是七星針。“
　　老伯咬緊牙，已可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冰冷。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妳常說我的七星針已可算是天下暗器第壹，連唐家的毒砂和毒蒺藜都比不上，因為那兩種暗器還有救，七星針卻沒有解藥。“
　　他淡淡壹笑，慢慢地接著道：”現在我只希望妳的話沒有說錯。“
　　老伯忽然笑了，道：”妳幾時聽我說錯過壹句話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妳沒有，所以妳現在只有死！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那麽妳為何還不動手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我為什麽要著急？現在妳豈非已是死人了麽？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妳要看著我慢慢地死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這機會很難得，我不想錯過！“
　　老伯的呼吸已漸漸短促，道：”我有什麽地方虧待了妳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沒有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那麽妳為何如此恨我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我不恨妳，我只不過要妳死，很多沒有虧待過妳的人，豈非都已死在妳手上？“
　　他又笑了笑，道：”這些事都是我向妳學來的，妳教得很好，因為我從未忘記妳說過的話，妳自己卻忘記了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我忘了什麽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妳常常告訴我，永遠不能信任女人，這次為什麽忘了？“
　　老伯低下頭。
　　鳳鳳還在他身下，蘋果般的面頰已因恐懼而發青。
　　老伯目中露出了殺機，道：”我還說過壹句話，只有死女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女人。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現在七星針藥力還沒有完全散發，我知道妳還有力量殺她，但妳最好莫動手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為什麽？“
　　律香川的笑容殘酷而邪惡，淡淡道：”因為現在她肚裏可能已有了妳的兒子。“
　　老伯如被重擊，仰天跌下。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妳最好就這樣躺著，這樣藥力可以發得慢些。“
　　他忽然接著道：”能多活壹刻總是多活壹刻的好，因為妳永遠想不到什麽時候會有奇跡出現，這也是妳說過的話，是麽？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我說過。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只可惜這次妳又錯了，這次絕不會有奇跡出現的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絕不會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絕不會，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妳在這裏，根本沒有人可能來救妳，妳自己顯然更無法救得了妳自己。“
　　老伯忽又笑了笑，道：”莫忘記我還說過壹句話，世上本沒有‘絕對’的事。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這次卻是例外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哦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這次妳就算能逃走，也沒有七星針的解藥，何況妳根本沒法子逃走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絕對沒法子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絕對。“
　　老伯沈默了半晌，道：”那麽妳現在就不妨告訴我幾件事好了！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妳問p巴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妳是不是早已和萬鵬王有了勾結？我和他之間的爭執，根本就是妳早已預先安排好了的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也可以這麽說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這樣做對妳有什麽好處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因為只有萬鵬王這樣的強敵，才可以令妳心慌意亂，等妳發覺朋友壹個個倒下來的時候，就不能不更倚仗我，才會將秘密慢慢地告訴我，等我完全知道妳的秘密之後，才能夠取代妳的地位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妳不怕萬鵬王再從妳這裏將我的財產搶走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這點妳用不著擔心，我當然早已有對付他的法子。“
　　他笑了笑，接著又道：”也許妳不久就可以在地下看到他，那時候，妳們說不定反而會變成了朋友呢！“
　　老伯嘆了口氣，道：”那次我要妳到大方客棧去殺韓棠，妳當然早已知道韓棠死了。“
　　律香川笑道：”我怎麽會不知道，若沒有我，屠大鵬他們怎會知道韓棠是妳的死黨，怎能找得到韓棠？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這樣說來，馮浩當然也早已被妳收買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他的價錢並不太高！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妳的老婆呢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她只不過是為我替罪的壹只羔羊而已，我故意要她養鴿子，故意要馮浩將鴿子帶給妳看，故意讓妳懷疑她。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然後妳再要馮浩殺了她滅口。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我早已算準妳會叫馮浩去做這件事，妳豈非壹直都很信任他？“
　　老伯沈默了半晌，道：”孫劍的死，當然也是妳安排的！“
　　律香川淡淡道：”這句話妳根本就不該問。“
　　老伯咬咬牙，又道：”陸漫天呢？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他本不必死的，只可惜他太低估了孟星魂。“
　　他又笑笑，接著道：”絕不要低估妳的對手，這句話也是妳說的，他忘了，所以不得不死！“
　　老伯忽然也笑了笑，道：”妳好像也忘了我說的壹句話。“
　　律香川道：”哦？“
　　老伯道：”我說過天下沒有‘絕對’的事，妳卻壹定要說我絕對沒法逃走。“
　　律香川臉色變了變，道：”妳有什麽法子？“
　　老伯微笑著道：”我只希望妳相信壹件事，那就是我的話絕沒有說錯的！“
　　他的笑容忽又變得很可怕。
　　律香川的瞳孔忽然縮小，冷冷道：”也許我現在就該殺了妳！“
　　老伯微笑道：”現在已太遲了！“
　　他的人忽然從床上落下去，忽然不見了。
　　鳳鳳也跟著落了下去跟著不見了。
　　”奪、奪、奪“壹連串急響，十數點寒光打在床上。
　　但床上卻已沒有人。
　　”絕不要將妳所知道的全部教給別人，因為他學全了之後，說不定就會用來反擊妳，所以妳至少也該留下最後壹招。“
　　”這壹招往往會在最必要的時候救妳的命！“
　　這當然也是老伯說過的話，但律香川並沒有忘記。
　　老伯說的每句話他都牢記在心，因為他深知這些話每句都是從無數次痛苦經驗中得來的教訓。
　　只可惜他始終不知道老伯留下的最後壹招是什麽。
　　他做事不但沈著謹慎，而且考慮周密，多年前他就已有了這計劃，直到認為絕對有把握才動手，這其間他已不知將這計劃重新考慮過多少次，每壹種可能發生的情況他都曾仔細想過。
　　他確信老伯在這種情況下絕無逃走的可能。
　　在此之前，他當然也曾到老伯這寢室中來過，將這屋子裏每樣東西都詳細檢查過壹遍，尤其這張床。
　　”在床上殺老伯“。
　　這本是他計劃中最主要的壹部分，因為他知道只有在老伯身無寸鐵的時候下手，才有成功的機會。直到前兩天，他還將這張床徹底檢查過壹次。
　　在關外長大的人，都習慣睡硬炕，老伯也不例外，所以這是張很硬的木板床，也是張很普通的木板床。
　　床上絕沒有任何機關。
　　他並不是沒有提防老伯會從床上逃走。
　　直到老伯中了暗器之後，他還是沒有松弛，壹直都在密切註意著老伯的行動。
　　老伯根本沒有動！
　　床上既沒有機關，老伯也沒有任何動作，他怎麽可能逃走呢？
　　律香川想不通。
　　他不但驚惶，而且憤怒；憤怒得全身發抖。
　　他憤怒的不是別人，而是自己。
　　他恨自己為什麽會讓這種事發生，為什麽會如此愚蠢疏忽。
　　床上的薄被也不見了，木板很厚，很結實，就跟這間屋子的門壹樣。
　　律香川也曾將這種木料仔細研究過，而且曾經在暗中找來很多這種門板的木料，做成和這屋子相同的門，自己偷偷地練習過很多次，直到他確定自己可以壹舉破門而人時才罷手。
　　甚至在此時看來，這張床，還是很普通的壹張床。
　　他還是找不到任何機關。
　　但老伯明明已逃走了。
　　律香川雙拳緊握，突然出手。
　　”砰！“床上的木板也和門壹樣，被他壹拳打得片片碎裂。
　　他終於發覺了床下的密道。
　　他幾乎立刻就要跳下去。
　　但他雖然緊張驚怒，卻還是沒有失去理智，行動之前還是很謹慎小心，沒有將情況觀察清楚之前，絕不出手。
　　他已疏忽了壹次，絕不能再有壹次。
　　地道下黑漆漆的，伸手不見五指。
　　律香川什麽都看不到，卻聽到了壹種很奇怪的聲音。
　　是流水聲。
　　老伯寢室的地下，竟有條秘密的河流。
　　律香川移過燈火，才看出這條河流很窄而彎曲，卻看不出水有多深，也不知通向哪裏。
　　兩旁是堅固的石壁，左邊的石壁上，有個巨大的鐵環，掛著很粗的鐵鏈，石壁上長著青苔，鐵環也已生銹，顯見老伯在建造這屋子之前，就已先掘好了這條河流。
　　河上既沒有船，也沒有人。
　　但律香川卻已知道，這下面本來壹定有條船，船上壹定有人。
　　不但有人，且終年都有人，時時刻刻都有人。
　　這人隨時隨刻都在守候著，等著老伯的消息。
　　他們之間當然有種極特別、極秘密的方法來通消息。
　　老伯也許永遠都沒有消息，也許永遠都用不著這條秘路和這個人。但是他必須要有準備，以防萬壹。
　　”每個人都壹定要為自己準備好壹條最後的退路，妳也許永遠都不會走到那壹步，但妳必須要先有準備。“
　　”因為妳永遠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會走到那壹步，那種情況就像是抽筋，隨時隨刻都會來的，讓妳根本沒有防備的機會。“
　　律香川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老伯的話。他緊咬著牙，牙齦已在流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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