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流星·蝴蝶·劍 by 古龍
2018-5-25 17:35
第九回 生死壹發
韓棠並不像個養魚的人,但他的確養魚,養了很多魚,養在魚缸裏,有時他甚至會將小魚養在自己喝茶的蓋碗中。
大多數時候他都找其他那些養魚的人在壹起,靜靜地坐在水池旁,坐在魚缸邊,靜靜地欣賞魚在水中那種悠然自得的神態,生動美妙的姿勢。
這時,他也會暫且忘卻心裏的煩惱和苦悶,覺得自身仿佛也變成了遊魚,正在無憂無慮地遊在水中。
他曾經想過養鳥,飛鳥當然比遊魚更自由自在,只可惜他不能將鳥養在天上,而鳥壹關進籠子,就立刻失去了那種飛翔的神韻,就好像已變得不是壹只鳥。
所以他養魚。
養魚的人大多數寂寞。韓棠更寂寞。
他沒有親人,沒有朋友,連奴仆都沒有。
因為他不敢親近任何人,也不敢讓任何人親近他。
他認為世上沒有壹個人是他可以信任的——只有老伯是惟壹的例外。
沒有人比他對老伯更忠誠。假如他有父親,他甚至願意為老伯殺死自己的父親。
韓棠也釣魚。他釣魚的方法當然也和別人壹樣,但目的卻完全不同。
他喜歡看魚在釣鉤上掙紮的神態。每條魚掙紮的神態都不同,正和人壹樣,當人們面臨著死亡的恐懼時,每個人所表露出的神態都不相同。
他看過無數條魚在釣鉤上掙紮,也看過無數人在死亡中掙紮。
到現在為止,他還沒有看到過壹個真正不怕死的人——也許只有老伯是惟壹的例外。
老伯是他心目中的神,是完美和至善的化身。
無論老伯做什麽,他都認為是對的,無論老伯對他怎麽樣,他都不會埋怨,雖然他並不知道老伯為什麽要這樣做,卻知道老伯壹定有極正確的理由。
他還能殺人,還喜歡殺人。
但老伯不要他殺,他就心甘情願地到這裏來忍受苦悶和寂寞。
所以他時常會將殺機發泄在魚身上。
有時他甚至會將魚放在鳥籠裏,放在烈日下,看著它慢慢地死。
他欣賞死亡降臨的那壹刻,無論是降臨在魚身上,是降臨到人身上,還是降臨到他自己身上。
他時常在想,當死亡降臨到自己身上時,是不是更刺激有趣。
養魚的人並不少,很多人的前院中,後園裏,都有個養魚的水池或魚缸,但他們除了養魚外,還做許多別的事。
他們時常將別的事看得比養魚重要。
但真正養魚的人,只養魚,養魚就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。
真正養魚的人並不多,這種人大都有點怪。要找個怪人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。
所以孟星魂終於找到了韓棠。
滿天夕陽,魚池在夕陽下粼粼生光。
孟星魂也在夕陽下。
他看到魚池旁坐著壹個人,釣竿已揚起,魚已被釣鉤鉤住,這人就靜靜地坐在那裏欣賞魚在釣鉤上掙紮。
孟星魂知道這人壹定就是韓棠。
他想過很多種對付韓棠的法子,到最後卻壹種也沒有用。
最後他選的是種最簡單的法子,最直接的法子。
他準備就這樣直接去找韓棠,壹旦有機會,就直接殺了他。
若沒有機會,被他殺了也無妨。
反正像韓棠這種人,妳若想殺他,就得用自己的性命去做賭註,否則妳無論用多復雜巧妙的法子,也壹樣沒有用。
現在他找到了韓棠。
他直接就走了過去。
他要殺韓棠,不但是為高老大,也為了自己。
壹個在不斷追尋的人,內心掙紮得也許比釣鉤上的魚更痛苦,因為他雖然不斷追尋,卻壹直不知道自己追尋的人究竟是什麽。這樣的追尋最容易令人厭倦。
孟星魂早已厭倦,他希望殺了韓棠後,能令自己心情振奮。
每個人心底深處都會找壹個最強的人作為對手,總希望自己能擊倒這對手,為了這目的,人們往往不惜犧牲壹切作為代價。
孟星魂走過去的時候,心裏的緊張和興奮,就像是個初上戰場的新兵。
但他的腳步還是很輕,輕得像貓,捕鼠的貓,輕得像只腳底長著肉掌,正在追捕獵物的豹子。
他並沒有故意將腳步放輕,他已習慣,很少人能養成這種習慣,要養成這種習慣並不容易。
韓棠沒有回頭,也沒有擡頭,甚至沒有移動過他的眼睛。
釣竿上的魚已漸漸停止掙紮,死已漸臨。
韓棠忽然道:“妳是來殺我的?”
孟星魂停下腳步。
韓棠並沒有看到他,也沒有聽到他說話。
難道這人能嗅得出他心裏的殺機?
韓棠道:“妳殺過多少人?”
孟星魂道:“不少。”
韓棠道:“的確不少,否則,妳腳步不會這麽輕。”
他不喜歡說太多的話。
他說的話總是包含著很多別的意思。
只有心情鎮定的人,腳步才會這麽輕,想殺人的人心情難鎮定,想殺韓棠的人,心情更難鎮定。他雖然沒有說,孟星魂卻已了解他的意思。不能不承認韓棠是個可怕的人。
韓棠道:“妳知道我是誰?”
孟星魂道:“知道。”
韓棠道:“好,坐下來釣魚。”
這邀請不但突然,而且奇怪,很少有人會邀請壹個要殺他的人壹同釣魚。
這種邀請也很少有人會接受。
孟星魂卻走了過去,坐下,就坐在他身旁幾尺外。
韓棠手邊還有幾根釣竿,他的手輕彈,釣竿斜飛起。
孟星魂壹抄手接住,道:“多謝!”
韓棠道:“妳釣魚用什麽餌?”
孟星魂道:“用兩種!”
韓棠道:“那兩種?”
孟星魂道:“壹種是魚最喜歡吃的,壹種是我最喜歡的。”
韓棠點點頭,道:“兩種都很好。”
孟星魂道:“最好不用餌,要魚來釣我。”
韓棠忽然不說話了。
直到現在為止,他還沒有去看孟星魂壹眼,也沒有想去看的意思。
孟星魂卻忍不住要看他。
韓棠的面目本來很平凡,平凡的鼻子,平凡的眼睛,平凡的嘴,和我們見到的大多數人都完全壹樣。
這種平凡的面目,若是長在別人身上,絕不會引人註意。但長在韓棠身
上就不同。只瞧了壹眼,孟星魂心頭就好像突然多了種可怕的威脅和壓力,幾乎壓得他透不過氣來。
他悄悄將釣絲垂下。
韓棠忽然道:“妳忘了放餌。”
孟星魂手上的筋骨忽然緊縮,過了很久,才道:“我說過,最好不用餌。”
韓棠道:“妳錯了,沒有餌,就沒有魚。”
孟星魂緊握著魚竿,道:“有魚無魚都無妨,反正我在釣魚。”
韓棠慢慢地點了點頭,道:“說得好。”
他忽然轉頭,盯著孟星魂。
他目光就好像是釘子,壹釘上孟星魂的臉,就似已釘人骨肉中。
孟星魂只覺得臉上的肌肉已僵硬。
韓棠道:“是誰要妳來的?”
孟星魂道:“我自己。”
韓棠道:“妳自己想殺我?”
孟星魂道:“是。”
韓棠道:“為什麽?”
孟星魂拒絕回答,他用不著回答,他知道韓棠自己也會明白的。
過了很久,韓棠又慢慢地點了點頭,道:“我也知道妳是誰了。”
孟星魂道:“哦?”
韓棠道:“我知道近年來江湖中出了個很可怕的刺客,殺了許多很難殺的人。”
孟星魂道:“哦?”
韓棠道:“這刺客就是妳!”
孟星魂沒有否認——沒有否認就是承認。
韓棠道:“但妳要殺我還不行!”
孟星魂道:“不行?”
韓棠道:“殺人的人很少聰明,妳很聰明,對壹件事的看法也很高妙。”
孟星魂聽著。
韓棠道:“就因為妳想得太高妙,所以不行,殺人的人不能想,也不能聰明。”
孟星魂道:“為什麽?”
韓棠道:“因為只有聰明人才會怕。”
孟星魂道:“我怕就不會來了。”
韓棠道:“來是壹回事,怕是另壹回事。”
孟星魂道:“妳認為我怕,怕什麽?”
韓棠道:“怕我!妳來殺我,就因為怕我,就因為妳知道我比妳強。”
他目光更銳利,慢慢地接著道:“就因為妳怕,所以妳才會做錯事。”
孟星魂忍不住問道:“我做錯了什麽?”
韓棠道:“第壹,妳忘了在釣鉤上放餌。第二,妳沒有看到釣鉤上本已有餌。”
孟星魂緊握著釣竿的手心裏,突然沁出了絲絲冷汗。
因為他已感覺到釣竿在震動,那就表示釣鉤上已有魚。
釣鉤上有魚,就表示鉤上的確有餌。
鉤上有餌,就表示他的確怕,因為他若不怕,就不會看不見餌。
韓棠道:“要殺人的人,連壹次都不能錯,何況錯了兩次。”
孟星魂忽然笑了笑,道:“錯壹次並不比錯兩次好多少,因為錯壹次是死,錯兩次也是死。”
韓棠道:“死並不可笑。”
孟星魂道:“我笑,是因為妳也錯了壹次。”
韓棠道:“哦?”
孟星魂道:“妳本不必對我說那些話的,妳說了,所以妳錯了!”
韓棠也忍不住問道:“錯在哪裏?”
孟星魂道:“妳說這些話,就表示妳並沒有把握殺我,所以要先想法子使我心怯。”
韓棠手裏的釣鉤也在震動,但他卻沒有將釣鉤舉起。
孟星魂道:“我經驗當然沒有妳多,心也比不上妳狠,出手更比不上妳快,這些我都已仔細想過了。”
韓棠道:“妳想過,卻還是來了。”
孟星魂道:“因為我想到,有樣比妳強的地方。”
韓棠道:“哦?”
孟星魂道:“我比妳年輕。”
韓棠道:“年輕並不是長處,是短處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但年輕人體力卻強些,體力強的人比較能持久。”
韓棠道:“持久?”
孟星魂道:“真正殺人的人,絕不肯做沒有把握的事,妳沒把握殺我,所以壹直未出手。”
韓棠冷笑。
他臉上壹直不帶絲毫情感,沒有任何表情,此刻卻有種冷笑表情。
能令沒表情的人臉上有了表情,就表示妳用的法子很正確。至少妳說的話已擊中他的弱點。
所以孟星魂立刻接著道:“妳想等我有了疏忽時再出手,但我自然絕不會給妳這機會,所以我們只有在這裏等著,那就要有體力,就要能持久。”
韓棠沈默著,過了很久,忽然說道:“妳很有趣。”
孟星魂道:“有趣?”
韓棠道:“我還沒有殺過妳這樣的人!”
孟星魂道:“妳當然沒有殺過,因為,妳殺不了。”
韓棠沈思著,像是根本未聽到他在說什麽,又過了很久,才淡淡道:“我雖未殺過,卻見過。”
孟星魂道:“哦?”
韓棠道:“像妳這樣的人實在不多,但我卻見過壹個人幾乎和妳完全壹樣!”
孟星魂心壹動,脫口道:“誰?”
韓棠道:“葉翔!”
韓棠果然認得葉翔。
這壹點孟星魂早已猜到,但卻始終猜不出他們是怎麽認得的?有什麽關系?韓棠淡淡說道:“他冷靜、迅速、勇敢,無論要殺什麽人,壹擊必中,在我所見到的人之中,沒有第二個比他更懂得殺人。”
孟星魂道:“他的確是。”
韓棠道:“妳認得他?”
孟星魂點點頭。
他不想隱瞞,因為韓棠也不想隱瞞,韓棠現在已是他最大的敵人,但他卻忽然發現自己在這人面前居然可以說真話。
能讓他說真話的人,他並沒有遇見幾個。
韓棠道:“妳當然認得他,我早已看出妳們是從壹個地方來的。”
孟星魂道:“妳知道我們是從哪裏來的?”
韓棠搖搖頭,道:“我沒有問他,因為我知道他絕不會說。”
孟星魂道:“妳怎麽認得他的?”
韓棠道:“他是惟壹的壹個能活著從我的手下走開的人!”
孟星魂道:“我相信。”
韓棠道:“我沒有殺他,並非因為我不能,而是因為我不想。”
孟星魂道:“不想?”
韓棠道:“無論做什麽事都有很多同行,只有做刺客的是例外,這世上真正的刺客並不多,葉翔卻是其中壹個。”
孟星魂道:“妳讓他活著,是因為想要他去殺更多的人?”
韓棠道:“不錯。”
孟星魂道:“但妳卻錯了。”
韓棠道:“錯了?”
孟星魂道:“他現在已不能殺人。”
韓棠道:“為什麽?”
孟星魂道:“因為妳已毀了他的信心。”
直到現在,孟星魂才真正了解葉翔為什麽會突然崩潰的原因。
過了很久,韓棠才慢慢地點了點頭,道:“他的確已無法殺人,那時我本該殺了他的!”
他擡起頭,盯著孟星魂,說道:“所以,今天我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錯,我絕不會讓妳活著走出去!”
孟星魂淡淡道:“我不怪妳,因為我也不會讓妳活著……”
他忽然閉上了嘴。
韓棠嘴角的肌肉也突然抽緊。
他們兩人同時嗅到了壹種不祥的血腥氣。
魚池在山坳中。
暮色已籠罩群山。
他們同時看到兩個人從山坳外踉蹌沖了進來,兩個滿身浴血,全身上下幾乎已沒有壹處完整幹凈的地方,能支持到這裏,只因為那兩人還想活下去。
求生的欲望往往能令人做出他們本來絕對做不到的事。
兩個人沖到韓棠面前,才倒下去。
韓棠還是在凝視著自己手裏的釣竿,好像就算是天在他面前塌下來,也不能令他動壹動顏色。
孟星魂卻忍不住看了這兩個人壹眼,其中壹人立刻用乞憐的目光向他求助,喘息著道:“求求妳,把我們藏起來,後面有人在追……”
另壹人道:“我們都是老伯的人,壹時大意被人暗算,連老伯的大公子孫劍都已被殺。”
孟星魂忍不住又去看了韓棠壹眼,他以為韓棠聽到這消息至少應該回頭問問。
韓棠卻像是沒有聽見。
那人又道:“我們並不是怕死貪生,但我們壹定要回去將這消息報告老伯。”
另壹人道:“只要妳肯幫我們這次忙,老伯必有重謝,妳們總該知道老伯是多麽喜歡朋友的人!”
孟星魂只是聽著,壹點反應也沒有。他等著看韓棠的反應。
韓棠也沒有反應,就好像根本沒聽過“老伯”這人的名字。
孟星魂不禁暗暗佩服,卻又不免暗自心驚。
他已從韓棠身上將老伯這人了解得更多,了解得越多,越是心驚,能令韓棠這種人死心塌地,老伯的可怕自然更可想而知。
他剛發現這兩人目中露出驚詫不安之色,山坳外已掠來三條人影。
第壹人喝道:“我早已告訴過妳們,就算逃到天邊也逃不了的,快拿命來吧!”
第二人道:“我們既已來到這裏,至少也該跟這裏的主人打個招呼才是。”
第三人道:“那位是這裏的主人?”
他眼睛盯著孟星魂。
孟星魂道:“我是來釣魚的。”
第壹人道:“無論誰是這裏的主人,只要將這兩個小子交出來就沒事,否則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