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七十四章 虎口（四）

　　空中有風，炸城地方的濃煙消散得很快，不多久就只剩下薄煙塵籠罩在那邊。郭紹立馬在後方數百步外，瞧了個大概，不斷有親兵跑馬回來稟報軍情。他還是沒有怎麽說話，只是點頭回應來稟報的人馬。
　　旁邊的王樸道：“戰事要僵持。”
　　郭紹沈住氣，回顧營地上紛亂的場景。他額外關註炮陣，察覺不出慌亂的氣氛。現在剩下的火炮已大部分集中在兩個攻城點……因為前期已經損失了大半。
　　龍嘯炮還是有點問題，實驗階段試不出來的問題。當時試驗時因為口徑大、管壁厚還加箍了鐵環，不會炸膛，所以為了增大射程加長了炮身；導致的直接問題是散熱不好、壽命衰減得厲害，加上此時的鑄鐵材料強度不好，多次炮擊後，鑄鐵炮身出現了裂開損毀……周軍圍城前後，陸續調集了總共三百多門呼嘯炮，十余天後，現在只剩不到壹百門。
　　大部分損毀的炮，都是炮身破裂泄氣，直接炸膛的倒是極少。之前還出過很多問題，比如有些石彈強度不夠，在炮膛裏就炸裂了。
　　還剩下數十門火炮都集中到了進攻點；進攻前持續的炮擊主要就是為了重新試驗射程，找到擊中城墻的數據……仰角和裝藥重量。
　　……城墻坍塌的豁口，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塞在壹起，兩邊的人群方向又是相反的，堵在中間越擠越緊；地方又很狹窄，此時別說雙方都再向前沖殺，就是真想疏通也很難。
　　故作兇狠的喊殺聲、恐嚇聲、叫嚷聲鬧成壹團，還有討饒聲和哭求，但壹切都沒有作用。人們擠在那裏既無法前進、也無法後退，連轉身都困難，更別說有什麽花俏動作了。
　　壹個北漢軍士卒手裏的兵器都沒有，空著手被擠在周軍面前，瞪圓了眼睛正在“啊啊啊”大叫。周軍軍士拿著刀盾，盾在他頭上亂砸，刀在他的甲胄上拼命捅，帶著絕望和恐懼的慘叫簡直叫人們耳朵發痛。
　　北漢軍死得很慘，他們也沒法跑，前部幾乎無法生還。將槍兵安排在前部的北漢軍武將明顯犯了壹個錯誤，此時雙方又密又近，幾乎要抱在壹起的距離，長槍沒法施展，相當於手無寸鐵面對周軍的近戰單刀和鉤錘；而且周軍前部是身披板鎖甲的重步兵，甲胄防護更好，明顯比敵軍能抗的住……此時的情形，什麽武功都沒用，能把兵器刺砍過去就可以，都能攻擊到人，同時也只能拿軀幹頂著敵軍的攻擊！
　　坡道上的周軍也漸漸恢復了秩序，有武將大喊：“投！”
　　後面近處的士卒便拿著標槍壹起向上方投擲上去，空中像是蘆幹在飛壹樣。
　　廢墟下方，周軍的神射手也勉強組成了隊列。壹員武將大喊：“準備……”
　　成片的神射手（弓箭手）拈弓搭箭，壹個個臉色緊張肅穆，將箭簇向斜上方拉開弓，這時便聽到：“放……哐！”銅鑼猛地敲了壹聲，大夥兒紛紛放箭。這時人們不需要瞄準，只要方向和角度大概對就可以。
　　壹大片黑壓壓的箭矢密集地向空中飛去。
　　弓箭手們什麽都不顧，有人已經找到了平時無數次齊射訓練的記憶，逐漸在調整呼吸節奏。這確實是在陣前前線作戰，人們卻不是在憑借壹股猛力在拼殺，他們就像在幹壹件重復的體力勞動，只需將平時熟練的放箭步驟跟著武將的指揮投放；保持體力的續航最重要，因為拉弓需要很大的力氣，每放壹次箭，都要消耗很大的體力。
　　頭上也有敵方的弓箭飛過來，但周軍士卒的鐵盔有帽檐、還有皮甲護耳，肩、胸是板甲，對主要憑借重量落下來的拋射弓箭防禦極高，很難被射殺，最多受傷。沒有多大的威脅，就無法給他們增加壓力！
　　最讓人擔憂的是城墻上斜飛來的弩炮，那炮矢有胳膊壹樣粗！重量大力度又強，可以射二百步的力量，根本不是甲胄可以抵擋的，不管穿沒穿甲胄，這麽近的距離上撞都把人撞死；只要被擊中，非死即傷。
　　雖然那弩炮像壹張床壹樣大發射十分麻煩、需要很多人，炮矢很稀疏，也非常慢，壹炮也就能殺傷壹人……但壹旦有威脅，就能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。就好像站在壹座樓下，上面偶爾會掉下來石塊，讓人群感到危險，就會發生驚慌混亂，哪怕在人群的死傷比例很小。好在虎賁軍是精銳，在這種事上表現出了軍隊才具備的組織力，人們在慘叫聲和死亡威脅下，都在緊張地拉弓放箭。
　　前線短兵拼殺的周軍取得了優勢，不斷向前推進，但速度非常緩慢！地上每壹寸地方都有屍體，血把泥土都打濕了，人們踩在土山上腳下壹片泥濘，像是下雨天在泥地裏跋涉壹般！
　　就在這時，忽然有人感到身上壹涼，擡頭看去，只見近四丈高的斷桓邊緣，壹些北漢軍士卒正拿著木桶往下面傾倒、丟裝著猛火油的木桶！北漢軍此時估計也急了，不管是猛火油、桐油，甚至空氣裏還彌漫著香油的味道，拼命往豁口扔。
　　周軍將士們頓時意識到了什麽，人群開始驚慌起來，人們忘記了拼殺，壹時間擠又擠不出去，人聲鼎沸，叫聲驟然變大！連北漢軍士卒也慌了，雙方都不再廝殺，在那裏驚慌動蕩，許多人被擠倒在地上被人當屍體壹樣踐踏。
　　壹個年輕周軍士卒大睜眼睛，眼神有些空洞地看著城墻斷桓，眼淚滾落下來，把風餐露宿粗糙不平的臉上的血沖得斑駁，仿佛血淚齊流。
　　這時候前方完全沒有了熱血，只有恐懼和絕望。有人在喊：“娘，娘親……”
　　突然，壹把火從上面上下翻滾著丟了下來，大夥兒眼睜睜地看著那冒著黑煙的火光，在空中劃出壹道黑煙尾翼，壹刻，仿佛就是壹世，時間仿佛穿梭過了無數的歲月。
　　“轟！”各種油著火就燃！
　　豁口廢墟上面大火沖天，黑煙滾滾，北漢軍倒了太多油下來了。雙方的將士都在血火裏大聲地嘶喊掙紮，燃著火的人形從上面翻滾著下來，火光像是巖漿壹樣被燃燒的火人向周圍四濺。上面鬼哭神嚎，慘不忍睹。
　　……郭紹等人看著遠處的火光和黑煙，他的手緊緊抓緊劍柄，指骨都發白了。
　　壹個部將慌忙地說道：“末將以為，中軍得趕緊下令前軍後撤。”
　　“第六軍軍都指揮使王璋在前線！”郭紹咬牙道，他想起了這個武將，從秦鳳之戰時就克服將士疲憊、連夜成功急行軍設伏。那是個身經百戰、毅力堅定，在任何軍情下都能果斷決策的武將，郭紹信任他。“各軍的職責已經部署，讓前方的王璋來下令，才能及時。”
　　果然前方諸部立刻向後退卻，並且打了旗語，傳令兵騎著馬飛奔回來。
　　王璋坐在馬上，看著前方的形勢，冷冷道：“第壹指揮立刻退出戰場，撤回去修整。第二指揮推進至五十步旗標處。”
　　軍都虞候馬上進言道：“照中軍的安排，我部壹後撤就會放炮了，第二指揮近至五十步……”
　　“哼。”王璋怒目看了他壹眼，什麽也沒說。
　　前方的人馬像是戰敗了壹樣散亂地向後退卻，其實大部分人並未直接接敵，但經過苦戰後的後撤，難以避免淩亂。人們背著傷兵，像是難民壹般忙著奔走。
　　王璋親身策馬趕到了城墻五十步內，不顧時不時飛來的箭矢炮矢，騎著馬在新的壹股隊列整齊的人面前跑了壹陣，指揮使上前來。王璋道：“炮聲壹停，安排壹個短兵器的都，騎馬在前；剩下的以步兵隊列隨後推進。”
　　指揮使抱拳道：“末將得令！”
　　王璋回顧左右：“從伍賣命，為國效命馬革裹屍，便是咱們的歸宿！怕死就不從軍。”
　　眾將士瞪圓了眼睛，看著前方的火光，和土山上成堆的屍體，壹個個緊張地等待著。
　　王璋又道：“咱們已經慘死了不少兄弟，不報仇枉為男兒！殺進晉陽，讓那些賊子以命抵命！”
　　大夥兒頓時恨恨喊道：“報仇！報仇……”
　　沒壹會兒，後方傳來了嗚咽浩大的號角齊吹。仿佛是某種急促音律的前奏。
　　少頃，“轟”地壹聲巨響撕開了天空！離城四百余步外的第壹排紅色旗幟向前傾倒，片刻後，“轟轟轟……”雷鳴般的巨響震得大地在搖晃，壹排耀眼的火焰向上空噴射出來，向空中肆虐，白煙紛紛騰起。壹枚枚圓石頭急速地向上空飛出。
　　炮身向後劇烈地後沖，若非被土袋夯實，並且打樁固定，鐵炮幾乎要震得跳起來。
　　壹陣炮聲剛過，第二排的旗幟也傾倒，壹個武將扯著沙啞的嗓子喊道：“第二都，放！”
　　鑼聲“哐”地壹響，“轟！轟……”壹排火炮再度前後不壹地震響。
　　遠方的城墻上下，土石飛濺，塵土騰起，遭受著周軍分批的密集的炮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