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三十章 妙人兒

　　晨曦斜照，崔侍郎壹手負在身後，在壹個幽靜的院落裏，悠閑地餵著他的那只八哥兒。
　　廊下掛著壹只精致秀雅的鳥籠，壹只通體黑色、喙足鮮黃的八哥兒用它有力的雙足抓著棲桿兒，鳥頸壹探，便發出清脆的叫聲：“妳好！”
　　崔侍郎用餵食桿挑起壹抹拌了雞蛋清的炒米，遞到那八哥兒跟前，看著它壹口吞下，眼角的皺紋都笑得柔和起來。
　　“侍郎！”
　　皮二丁快步走進來，對崔侍郎道：“侍郎，楊帆今日升大堂問案了。”
　　崔侍郎不慌不忙地道：“哦，審的哪壹樁呀？”
　　皮二丁道：“審的常家老嫗毆死兒媳壹案。”
　　崔侍郎呵呵笑道：“由他去。這件案子，現在還有誰關心呢。”
　　皮二丁蹙額道：“此人能審什麽案子，根本就是胡鬧！”
　　崔侍郎撇撇嘴道：“來俊臣壹個潑皮、侯思止坊間賣餅的，都能身著朱紫，成為朝廷命官，武將做文臣有什麽了不起的？咱們這位女皇帝，用人壹向不拘壹格的。”
　　崔侍郎說著，又舀起壹勺鳥食，“啾啾”地逗那八哥吃食。
　　八哥在說人話，崔侍郎卻在說鳥語，倒也有趣。
　　皮二丁道：“下官只是覺得，雖說那陳東不太識相，假以時日，咱們未必就不能降服於他，如今楊帆剛到刑部，就搞出這麽壹檔子事來，弄不好，咱們刑部就成了眾矢之的，那就得不償失了。”
　　“有些事，是咱們事先無法預料的，就如這潘君藝之死；有些事，是咱們知道了也不可能改變的，就如這楊帆到刑部來做官。”
　　崔侍郎嘆了口氣，對皮二丁道：“妳看這鳥籠，壹根粗大的毛竹，橫截豎劈，鋸成筒、劈成片、釬成條、削成篾、拉成絲……，那壹根根的竹簽和竹篾兒橫豎交叉，錯落纏繞，就成了這只籠子。
　　結實吧？華麗吧？它呀，就像咱這刑部，這簽啊篾啊條啊片啊，各不相同，又各有用處，妳要是從裏邊貿然抽去壹根竹簽或者竹篾，砰！整個籠子就散了架！”
　　崔侍郎轉過身，微笑著對皮二丁說：“老夫也嫌這武夫礙事，壹開始曾叫王丸試過他，本以為他是個沒心機的莽夫，略施小計就能讓他滾蛋，或者從此乖乖地蹲在那兒別言語，不承想他卻不蠢。”
　　崔侍郎把雙手往身後壹背，舉步向廳中走去，悠悠說道：“老夫要想把他踢出刑部，自然有的是手段，可是那就太明顯了。他是皇帝親自安排的人，崔某人這麽做是要在刑部壹手遮天麽？妳不要看傅遊藝，傅遊藝是倒了黴，可當初把他排擠出政事堂的那些宰相們又有什麽好下場了？”
　　皮二丁欠身道：“是！”
　　崔侍郎淡淡地道：“由他們鬥去去，他們誰垮了都好，最好壹起垮了。不得已時，老夫再來收拾殘局。至於妳，不要急，這個刑部司，早晚是妳的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中午公廚開夥的時候，整個刑院都知道楊帆已審理了常家老嫗毆殺兒媳壹案，而且已經做出了判決：全盤推翻陳東此前所做出的壹切判決，判處常家老嫗死刑！
　　刑院中隱隱有暗流湧動，但是沒有人做出明顯的反應，因為現在的重點在於潘君藝被殺壹案。
　　陳東在暗中冷笑：“現在常家老嫗死不死的全無關系，問題是，第二樁案子妳如何判決？刑部和大理寺在對峙，魏王和梁王也在對峙，不管妳傾向於哪壹邊，另壹邊都會像壹群瘋狗似的撲上來，看妳如何應對？”
　　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，中午還坐在桂樹底下跟壹群書吏公差扯皮聊天、淡定自若的楊帆當天下午就壹鼓作氣，開始審理潘君藝被殺壹案，而且當堂就做出了宣判，判決結果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　　大理寺的判決是：常之遠當為潘君藝抵命。
　　禦使臺彈劾的是：大理寺斷案不公，有官官相護之嫌，常家小兒罪無可恕，情有可原，應當減罪壹等，判予流放。
　　楊帆的宣判結果是：常之遠殺人無罪！
　　消息像壹顆驚雷，在整個刑院炸開了。
　　聽說楊帆開始審理潘君藝被殺壹案，就變得不再淡定的崔侍郎壹直在公事房裏等消息，當皮二丁風風火火地沖進公事房，把這個判決結果稟報崔元綜後，崔元綜壹時忘形，竟然揪下幾根胡須。
　　老崔氣急敗壞地道：“楊帆這是在玩火！”
　　逡巡在大堂外面壹直等候消息的羅令也壹溜煙兒地跑回去，把楊帆的判決報告了陳東，陳東聽了驚怔半晌，才愕然吐出壹句話：“他這是玩火自焚！”
　　陳東在房間裏急急轉悠起來，楊帆要發瘋，要自取滅亡，他自然樂見其成，可是他要把這天燒出壹個大窟窿，誰替他去堵？到那時楊郎中完蛋大吉，豈不是他陳郎中替人揩屁股？
　　三法司中，如今以刑部的實力最弱，雖然來俊臣已經垮了，可是禦使臺的余威壹時還未能散去，大理寺本來是跟刑部同氣連枝，聯手抵制禦使臺的，如今楊帆壹出手直接把禦使臺和刑部全得罪了，這……
　　陳東苦思良久，覺得該未雨綢繆，早做準備，便想去見崔侍郎，與他商量出個對策來，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。誰知他到了崔侍郎的公事房，卻見室內空空，陳東向崔侍郎處的書吏問道：“侍郎去了何處？”
　　那書吏恭敬地答道：“侍郎偶感不適，回府歇息了。”
　　陳東“哦”了壹聲，轉身要走，書吏又道：“好教郎中知曉，侍郎已派人去政事堂告了假，大概明後幾天也不能來了。”
　　陳東呆了呆，在心底狠狠地咒罵了壹句：“這只老烏龜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次日壹早，適逢刑部旬會。
　　崔侍郎不在，刑部裏頭就屬楊帆職位最高，所以這旬會由他主持。
　　楊帆的公事房裏還是頭壹回這麽熱鬧，幾位郎中都來了。
　　孫宇軒和嚴瀟君是最先到的，雖然說楊帆現在這樣子有點瘋狂，不過反正牽連不到他們，兩位郎中毫無壓力，既然已經向楊帆示好了，在他垮臺之前就繼續捧場吧。
　　皮二丁是第三個到場的，崔侍郎“生病”，就表示他這壹派將徹底袖手，由著楊帆折騰。所以皮二丁不置可否，也談不上冷楊帆的場。
　　陳東的簽押房就在楊帆的對面，咫尺之隔，卻是最後壹個到的，楊帆不為已甚，等他坐了，這才輕咳壹聲，道：“侍郎身體不適，已向政事堂告了假。侍郎不在的這幾天裏，就由楊某主持刑部事務。今天是旬會，馮主事……”
　　馮西輝會意，馬上拿起卷宗讀起來，楊帆特意把自己昨天所處理的兩樁案子放到了最後，等到前邊幾樁案子都議過了，馮西輝提起他昨天剛剛處理的兩樁案子，公事房裏馬上靜了下來，只剩下馮西輝瑯瑯的聲音。
　　等馮西輝說完，楊帆道：“對於這兩樁案件，諸位郎中有什麽看法？”
　　皮二丁、孫宇軒、嚴瀟君不約而同地看向陳東，陳東眉頭緊鎖，沈吟半晌，緩緩說道：“楊郎中是否……再慎重壹些？”
　　楊帆笑吟吟地道：“陳郎中以為，本官所判，有何不妥？”
　　陳東再度沈默，沈默半晌，苦笑壹聲，輕輕搖了搖頭。
　　楊帆笑道：“既然無話可說，那就這樣通過了！”
　　眾人還是無語，楊帆拍拍手道：“好啦，諸位郎中都回去吧，崔侍郎不在衙裏這幾天，咱們得把這刑部維持好了，免得侍郎回來尋咱們的麻煩，哈哈，這就請回吧！”
　　皮二丁和孫宇軒、嚴瀟君並不多話，起身向他拱拱手，便無言地離開了。陳東卻依舊坐在那兒，壹臉陰沈。楊帆盯了他壹眼，問道：“陳郎中，莫非還有話要對我說？”
　　陳東猶豫片刻，緩緩說道：“陳某當年，曾經審過壹樁案子。”
　　“哦？”楊帆眉峰壹挑，緩緩坐下。
　　陳東瞇著眼，也不看楊帆，只是盯著對面那根廳柱，悠悠然道：“那時候，陳某正在汝州做判官。有壹次，兩兄弟到衙門裏來打官司，卻是因為老父過世，兄弟兩個要搶父親留下的那幢豪宅。
　　那兄弟兩個，壹個是老翁前妻所生，壹個是續弦所生，都是嫡子，各有道理，清官難斷家務事啊，那時陳某也是年輕，面對這樣壹樁案子，壹時竟然無法判得清楚。那兄弟兩個便天天都來衙門裏爭吵……”
　　陳東籲了口氣，接著說道：“兩兄弟吵紅了眼，壹來二去，形如寇仇。以致互相攻訐，口不擇言，結果在言語之間，竟然漸漸露出壹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，雖然他們說的並不多，卻被陳某聽出了蹊蹺。”
　　楊帆是個很合格的聽眾，馬上接口問道：“什麽秘密？”
　　陳東道：“原來，他們那過世的老父，卻是當地壹個有名的大盜團夥的頭目，他們家裏資財巨萬，自然都是憑此不法手段得來的。結果……，那幢大宅他們自然都沒有得到，不但大宅沒有得到，他們的壹切都沒了。”
　　陳東呵呵壹笑，撫須道：“楊郎中，妳可知道陳某因何從汝州的壹個小小判官調進了京城，調進了刑部，壹步步走到今天？就是因為……，陳某破了這樁大案！”
　　陳東緩緩站起來，深深地望了楊帆壹眼，微微壹拱手，若有深意地道：“楊郎中，妳好自為之……”
　　楊帆站起身，目送他走在門外，卻也微微壹笑：“倒是壹個妙人兒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