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嘉禮
必齊之姜 by 六月禾未秀
2025-3-19 21:53
魯國國君姬允,也算是個美人。大我十歲,卻有壹種超乎歲月的老態,這恐怕是多年宮廷鬥爭留下的印跡。姬允本是順理成章的嫡子,可上壹任國君薨逝的時候他尚在繈褓,故大權旁落,由庶長子姬息把持朝政多年。
姬允的王位源於弒兄。這是壹個太長的故事,又輾轉於太多的口舌,其中曲直,恐怕已無人能辯。宮廷向來是個人情冷漠的地方,只問生死,不問是非。父親將我從壹個宮廷送來另壹個宮廷,只要知道執子之手的是魯國國君,究竟是姬允,還是姬息,又有什麽重要的?
姬允溫聲道:“公主,您休息的驛館已經準備妥當,明日就是佳期,您的宮也收拾好了。公主若住不慣驛館,提前搬來也是可以的。”
我想回他的話,轉過臉去看他的眼睛,他卻垂下眼瞼,道:“公主不要誤會,我並沒有別的意思。”
我笑道:“君侯的好意桃華心領了,魯國是周公封地,向來以周禮治國,我也不好壞了規矩。”
他點頭稱是,想扶我回馬車進城。我反握住他的手,道:“君侯,桃華有壹請。”
他略略彎腰,側身恭聽。我說:“也不是什麽大事,我的馬被綁了太久,我想騎馬進城,不想坐車。”
他微有吃驚,“公主會騎馬啊?”隨即就笑著應下了。
父親面有不悅,嫌我多事。我揚起下巴,朝他大方壹笑,他斂了斂神色,也不再作聲。這魯國將是我桃華母儀的天下,就不容他人置喙。
侍衛牽來踏雪,姬允想扶我上馬,我婉拒了他的好意,上前拍拍馬背,踏雪溫順地伏跪下來,引來周圍壹片唏噓。我翻身上馬,擄了擄它的鬃毛,它便以最矯健的身姿站立起來,鳳臆龍鬐,蓄勢待發。我勒緊韁繩,踏雪高舉前蹄,發出了壹聲悠遠的長嘶。當空立馬,即便是男子,也很難做到。我和踏雪長久的沈默,已經聚集了太多壹觸即發的力量。
我俯視四周,每個人都仰頭看我。我對身邊的姬允說:“君侯,桃華為您開道,在城門口等著您。”他微笑頷首,我隨即揮鞭,踏雪應聲而動,如出弦之箭,絕塵而去。我壹路以雷電之勢狂奔,耳邊只有春風烈烈,馬蹄特特。事到如今,唯有拋卻前塵,壹往直前。
我在馬上反復默念著諸兒的名字,從今往後我會把妳珍藏在內心最柔軟的所在,我壹定會好好地生活下去,等待妳來和我踐約。
……
踏雪飛奔到城門之下,姬允騎著他的白馬追趕上來。曲阜城裏已是萬人空巷,皇家隊伍路經的街道兩旁擠滿了圍觀的百姓。我讓出壹個馬頭的位置,與他壹前壹後,毫無掩飾地走在大街之上,共同接受民眾的歡呼。相比故國百姓的冷眼,我想我也是擔得起如此盛情的,對他們來說,我是能為之帶來和平與富庶的大國公主,他們也只有先填飽肚子,才會有力氣在茶余飯後談論我的操守。
大街上駢肩疊跡,即使在侍衛的驅趕之下,兩匹馬依然舉步維艱,好不容易行至驛館,壹幹人等才安頓下來。
踏雪在城外壹路狂奔,濺起的泥塵染黑了白蹄,我的鞋襪也失去了本色。果兒拿來換洗的衣物伺候我沐浴,壹入溫水,我長籲壹口,渾身酸痛才略有緩解,動了動胳膊,竟有“咯咯”的響聲。
果兒上前為我舒展筋骨,笑道:“公主今日的上馬威真是厲害,策馬飛奔的時候更是英姿颯爽,您不知道有多少人瞠目其後呢!”
風光背後,多有隱痛。我笑道:“好久沒有活動了,實在顛得厲害,壹上馬我就後悔了。只是那麽多人看著,已經騎虎難下,我還差點從馬上摔下來呢。”壹腳踏進魯國,就有重獲新生之感,語氣也跟著輕松起來。我和果兒相視而笑,仿佛童年時候,發現壹臉正色的半夏,臉上畫著濃淡不勻的胭脂。
沐浴完畢,重著華冠麗服,鏡前的我煥然壹新。我道:“果兒,我餓了,開膳吧。”
果兒喜道:“公主倒是知道餓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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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便是我與姬允的嘉禮。我沒有再拒絕宮娥呈上來的鳳冠,好像夙夕之間,我已經老得沒了半點脾氣。
鳳冠霞帔,猶如重甲。壹大清早,我就全副武裝,和姬允並坐在大殿之上接受百官朝賀。
領頭的是太宰羽父,魯國宗親,百官之首,長著壹對狹長而精明的眼睛,每次見他,都會讓我想起管夷吾。他的太宰之位源於弒君,勸說姬息殺弟不成,就來遊說姬允弒兄。壹山難容二虎,今日高居廟堂的不管是姬息還是姬允,我都認為無可厚非。但墻頭草,就讓人深惡痛絕。
可我不會把嫌惡寫在臉上,生在宮廷,這是必須的城府。何況,伸手不打笑臉人,他對我的幾句溢美之詞,聽著也著實受用。我和藹笑道:“有勞太宰大人了。我初來貴國,有什麽不周到的地方,還請大人提點。”
“不敢不敢,君夫人有什麽需要,盡管吩咐下官,下官定當竭盡所能。”
又客氣了幾句,他才戀戀不舍,長揖退去。
百官之中,有壹個小個子,相貌平平,泯然於眾。他自稱大夫申繻,這名字倒是如雷貫耳。我示意他免禮,真誠道:“申繻賢名,我在齊國就有耳聞。今日得見,真是三生有幸。日後有機會,倒想向先生學習,還望先生不吝賜教。”我這脾氣始終沒改,只要碰上有識之士,便想從師,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,都以先生相稱。
“君夫人謬贊,申繻不敢當。”只撂下壹句硬梆梆的話,就躬身退去了。耿直的人,戲就做得差。申繻對我的不屑,溢於言表。我只朝他無所謂地笑笑,高帽子戴得,這點白眼,我也挨得。
亙古以來,君侯王者身邊總有這麽兩種人,各司其職,相互制約,壹個也不能少。
朝臣們魚貫而來,官階高些的,拜再前面,我還能記得。越到後面,越是力不從心,只覺得脖子僵硬得快要折斷下來。
好不容易結束了朝堂之上的冗長儀式,我被安排在偏殿休息。才跨進門檻就迫不及待地摘了鳳冠,這東西帶在頭上,猶如千斤壓頂,著實讓人受不了。姬允上前,柔聲道:“夫人,辛苦了。”他和我說話,眼睛總是不看我,倒像個下人。
我揉揉脖子,客氣道:“君侯哪裏話。嗯……這死沈的東西,壹會還要帶著嗎?”
他取過,掂了掂,笑道:“是挺沈的,夫人嫌累,不帶也罷。”
“多謝君侯。” 果兒端來茶點,我奉了壹盞過去,對他笑笑。姬允對我總是柔聲細語,禮數周到,這樣的人我也沒法討厭。他對我客氣,我就還他和氣,以後的日子,若能相敬如賓,就再好不過了。
姬允接過茶杯,道:“夫人用些點心,小憩片刻吧,壹會兒還有壹場喜宴。”
我點頭,換了身輕便的衣服斜靠在榻上閉目養神。壹會兒還有壹場喜宴,除了記得七七八八的朝臣,應該還有後宮。在我之前,姬允已經納了好幾房夫人,我雖為正室,也總是新人。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還真是難以預料,總要養足精神,才好去應對。
我睡得迷糊的時候,果兒喚醒我,捧來壹身羅裙。我對鏡描眉,瞥見身後的姬允壹直凝神看我。鏡中四目相對,他才反映過來,倉惶地收斂起眼神。
我裝點妥當,攜著姬允的手步入宴會。
開筵之前,同樣少不得壹番虛禮。壹個七八歲的孩子跪在我面前,脆生生地喊了聲:“孩兒拜見父親大人、母親大人!”
若是長我幾歲的夫人喊我壹聲姐姐,我尚且受下了,可這壹聲母親大人,喚得我著實有些無措,我哪裏生得出這麽大的孩子。孩童無心,這官話多是大人教的,就不知道教自己的孩子喊別人母親,心裏是個什麽滋味?我的視線越過眼前的孩子,看向他身後的艷婦,長相尚可,就是妝化得忒濃,想遮掩歲數,卻欲蓋彌彰。那婦人朝我和姬允壹福,婉轉道:“妾夕君拜見君侯、君夫人。”
姬允指著那孩子向我介紹:“這是庶子慶父。”他加重了“庶”字,像是要寬我的心。我回頭看他壹眼,他的臉上像是傅了壹層紅粉,竟有幾分少年般的羞卻。
為人嫡母,總要有些風範。我招呼慶父過來,給他壹盤鮮果,讓他在我身邊坐下。
再打量壹番眼前艷婦,含笑道:“原來是夕君姐姐,桃華初來乍到,以後請姐姐關照。”
“妾不敢。”夕君壹臉恭順,我壹時也難辨真偽。
其余有名分的夫人也壹壹上前拜見,我都含笑答禮。我壹直以為,父親的宮裏,只有半夏的美貌才能和我匹敵,原來姬允的宮,也是壹樣的。
孩子總歸是孩子,剛才還彬彬有禮,壹會兒就露了本性。慶父並不安份,拿我給他的鮮果擲臺上的舞伎,夕君怕他擾到我,就讓人抱走了,我也由著他去。
酒過三巡,人聲漸漸嘈雜起來,長袖也舞得越發繚亂。笙歌鼎沸,對我這個害怕落單的人來說總是好的,我試著融會其中,直到姬允奪下我手裏的酒觴,這場盛宴才終告結束。
我派人把父親送回驛館,明日他就要啟程回國了。臨行前,他又交代了幾句話,看他的神色,許是什麽要緊的話,我也沒有聽進去,不過壹直點頭應承。我低著頭,視線落在他握著劍柄的右手上,那只無數次持劍沖鋒的手,已經老態畢露。我站在宮門口,目送他的馬車遠去,隱約感覺這壹別就是生死之別,卻不敢多作深想。
回到後宮,已經累得癱軟無力,整個身子都埋在浴盆裏,不願再動。昨日馬不停蹄,今日又疲於奔命,我不是怕身體上的負荷,怕只怕這種喧囂之後的沈寂,壹旦停下手腳,就有相思蝕骨。接下來的洞房花燭夜,良辰美景天,又叫我如何消受?
“公主,水涼了,您出來吧,別又凍著了。”果兒來勸。
“那就添些熱水。”
“您已經洗的夠久了,手都泡白了。”
果兒的後半句話噎在喉嚨裏,我轉身看去,姬允站在屏風處,眼神混沌。
華衣底下,謙恭背後,也是食色之性。我被姬允從水裏撈出來,橫陳榻上……壹覺醒來,已是覆水難收。
壹大早,又是壹番耳鬢廝磨,姬允才肯上朝。
果兒進來伺候,身後緊跟壹人,她道:“公主,您看誰來了?”
我循聲望去,驚道:“阿蘇!妳怎麽會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