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百三十壹章 就像商景徽
雅騷 by 賊道三癡
2018-6-29 15:33
秦民屏帶著八個土兵從余杭趕回來已經是四更天,那些土兵腳步重,上船時動靜不小,把鄰船的張原給吵醒了,繃緊身子側耳壹聽,隨即放松下來,長長舒了口氣,側身向裏想再睡壹會兒,卻看到裏鋪的穆真真被窩裏拱起壹大團,還壹動壹動,這讓張原愕然——
過了壹會兒,穆真真探出腦袋,正與張原面對面,嚇了壹跳,輕呼壹聲:“少爺。”隨即坐起身來,卻是在被窩裏穿好衣裳了。
張原笑了笑:“天才蒙蒙亮,又沒什麽事,妳起這麽早做什麽。”
穆真真道:“醒了就躺不住,婢子去幫船娘燒火做飯。”
張原道:“還早,陪我說壹會兒話,我醒了也睡不著了,卻又不想起床,我們說說話。”
穆真真有些害羞,離少爺這麽近,相隔不過三尺,還並排臥著,真羞人啊,還好現在天還黑著,只能模模糊糊看個輪廓,能看到少爺的眼睛還有說話時白齒的微光——
“少爺要說什麽?”
“我想想,妳先說。”
“少爺要婢子說什麽呢,說故事?婢子不會說故事。”
“隨便說。”
穆真真抿了嘴唇,隨便說,更不知道說什麽了,但既然少爺叫她說,她若沈默著可不大好,壹件想了很久的念頭就突然說了出來:“少爺教婢子認字可好?”話壹出口,心中惴惴不安,生怕自己要求過分了。
張原笑道:“行,有空就教妳——”
穆真真的快活簡直壓抑不住,差點嗚咽起來,她不敢企求太多,少爺卻總是讓她喜出望外,就聽少爺說道:“我看妳記性怎麽樣,先教妳背誦諸葛亮的《前出師表》,諸葛亮知道吧?”
穆真真趕緊點頭道:“小婢知道,搖羽毛扇的,蜀國軍師,足智多謀,會唱空城計。”
張原“嘿”地壹笑:“沒錯,就是他,這是諸葛亮在北伐魏國之前寫給蜀國皇帝劉禪的奏章,寫得很有感情,聽仔細了——‘臣亮言: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,今天下三分,益州疲弊,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’——”
張原念罷壹長句,就將句中意思解釋給穆真真聽,然後再念幾遍,讓穆真真跟著念,穆真真全神貫註地聽著,雙手緊緊揪著被衾,似乎要幫著腦袋使勁記似的,這壹長句連解釋壹共念了六遍,穆真真記下了,背誦壹遍——
張原道:“嗯,記性還不錯。”又教下壹長句,漸漸地,曦光透入船艙,相隔不過三尺的墮民少女那張臉眉目清晰起來,臉型略長,高挺的鼻梁,睫毛又密又長,掩映得眸光幽藍,這時光線尚不明亮,穆真真雪白臉頰就顯得柔膩如白瓷,唇線豐滿,肉肉腴腴的給人嬌嫩的感覺——
穆真真背誦道:“愚以為宮中之事,事無大小,悉以咨之,然後施行,必能禆補闕漏,有所廣益。”等了好壹會兒,少爺卻不念下壹句了,便問:“少爺,下面是什麽?”
張原“哦”的壹聲道:“我口渴了,等下再教妳吧。”
“婢子去倒茶。”穆真真撩被起身,趿上鞋就要出艙室,聽得少爺說道:“溫水就好,不用太燙,不要茶水。”穆真真應了壹聲,到船尾小篷艙端了水來。
張原這時已經起身著衣了,武陵也已起來,笑嘻嘻道:“少爺,我方才做了壹個夢,夢到少爺拿個竹尺在打姚訟棍還有那個楊尚源,說他們為非作歹不好好念書。”
張原失笑,接過穆真真遞上的茶盞,漱口吐出篷窗外,卻見那邊的五明瓦白篷船的船舷過道上,露出小景徽的半個腦袋,齊眉的劉海,壹跳,就露出了整個腦袋,兩個人眼睛對上了,小景徽喚道:“張公子哥哥過來,我們今天要去京城了。”
張原心裏微微壹空,應道:“好,馬上過來。”匆匆洗漱就要過船去,回頭對穆真真道:“妳會背誦《前出師表》前面兩百來個字了,雖然有些是重復的字,卻也夠妳認壹陣子的了,妳沒事就對照著我寫的那幾張小楷《前出師表》,對號入座,壹個個認。”
穆真真問:“少爺,對號入座是什麽意思?”
張原笑道:“就是要壹個個對準了認,別這句認到那句去。”
張原來到商周德這邊大白篷船上,就見小景徽迎上來有些難過的樣子說:“張公子哥哥,叔父說用罷早飯就啟程,張公子哥哥卻又不能與我們同行。”
婢女芳華跟在小景徽身後,用五色絲給她結辮發,叫她“別動別動”——
張原半蹲著身子,拉著景徽的小手搖了搖,說道:“過兩年我也要進京的,妳在京中可要好好讀書學詩哦,三年後讓我刮目相看。”
小景徽笑了起來,晶亮的雙眸瞇成月牙形,脆聲道:“人家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,我都要三年,真是太不長進了。”
步出艙來的商周德和商景蘭都笑了起來。
商周德道:“船娘做好匾食了,介子壹起來吃。”
匾食就是餃子,這種重羅精面裹以肉餡蝦仁做成的匾食很是鮮美,是景蘭、景徽兩姐妹最愛吃的食物,不過今日她二人都吃得不多,都感依依惜別。
張原去向商夫人傅氏施禮道別,傅氏道:“祝張妹婿科考連捷,三年後能在京師相見。”又道:“有暇可以去探望淡然,暑天到白馬山竹舍讀書最好。”
商周德道:“那艘三明瓦船介子就留著用,船工夫婦都是我商氏家仆,誠樸可靠,到了嘉興運河碼頭就讓他們在那裏等妳從松江回程。”又命仆人擡出壹個大禮盒,內有蘇繡兩匹、蜀錦兩匹、紋銀六兩和其他壹些禮品,這是以姻親的身份送給張原姐夫陸韜三十歲壽誕的賀禮。
商周德讓仆人先把禮盒擡到三明瓦船上,又和張原說了壹會兒話,無非是叮囑張原要及時趕回去參加府試,說服邱太監的事量力而行,莫要得罪人,張原自是點頭受教。
商周德道:“我現在要啟程,也須和那秦先生說壹聲,不然有些失禮。”
那邊秦民屏已經知道消息,正走到岸上向這邊過來,商周德上岸去與之道別,秦民屏現在知道會稽商氏乃是官宦世家,又是張原的姻親,自是非常熱情,說道:“別無所贈,有些土儀,務請笑納。”讓土兵搬來幾筐銀杏果、冬筍、兩大瓦罐蜂蜜送上船去。
商周德謝過收了,拱手道別,張原送商周德上船,向景蘭、景徽姐妹說了幾句道別的話,便回身走過踏板上岸,再回頭,發現小景徽跟了上來,忙問何事?
小景徽頭發梳得整整齊齊,五色絲交纏的發辮非常可愛,水靈靈的雙眸卻很嚴肅,問:“張公子哥哥,三年後相見妳會不會不認得我?”
張原笑道:“怎麽會不認得,孫悟空有七十二變,難道妳也會?”
小景徽道:“我不會變,但我會長大啊。”
張原道:“長大了也認得妳,妳會很像妳姑姑。”
小景徽搖頭道:“我不要像姑姑,我要像我自己,像商景徽。”
張原笑了起來,點頭道:“好,就像商景徽,大才女,好吧。”
小景徽瞇瞇笑,說道:“張公子哥哥妳可不要變得太多哦,還是這樣子最好,不過張公子哥哥也別擔心,我是肯定認得妳的,只是變化太大的話會讓我覺得陌生,不習慣。”
張原笑道:“那好,盡量不變,長生不老。”
婢女芳華過來拉起小景徽的手道:“要開船了,和張公子揮手道別吧。”
小景徽搖著小手,五明瓦白篷船解纜離岸,緩緩駛去。
張原與武陵、穆真真等人都立在岸上揮手相送,張原心道:“這壹別,至少三年,三年後的商景徽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嬌憨稚氣了,人都會長大的,長大的商景徽又會是什麽樣子呢?”
……
京杭大運河往來的船只幾乎塞滿了河面,那艘五明瓦白篷船很快就混跡難辨了,張原轉身向秦民屏拱手道:“秦兄昨夜奔波辛苦。”
秦民屏笑道:“打擾張公子睡眠了——請到船上說話。”
張原隨秦民屏到紅頭樟船前艙,秦良玉也出來相見,秦民屏向張原說了昨日去余杭見邱太監父親和族人之事,邱太監的老父六十多歲了,還勉強算得通情達理,倒是邱太監那些兄弟、族兄弟,壹個個仗著邱太監的勢,在本鄉頗為霸道,名聲不佳,秦民屏先讓壹個土兵尋釁痛打了邱太監壹個兄弟,圍觀百姓竟是紛紛叫好,然後秦民屏施苦肉計,揮鞭狠抽那土兵,打得土兵衣裳盡裂、血跡斑斑,那土兵個頭比秦民屏還高大,不綁不縛,不逃不避,只叫著早晚殺邱太監全家為馬將軍報仇,然後秦民屏去見邱太監老父,血跡斑斑鐵塔壹般的土兵也跟著,邱老漢觸目驚心,秦民屏又卑詞厚禮,懇求再三,邱老漢已答應到時向太監兒子說情——
此後數日,張原都在運河埠口等候邱太監來杭州的消息,眼看臨近月底,那陸大有都著急了,從杭州趕到青浦,總也要五、六天時間,這何時才能動身呢?
二月二十八日傍晚,傳來消息,邱太監到了杭州湖墅碼頭了。